沈君顧的家在燈草衚衕16號院,這裡原來是清朝鑲白旗的弟子聚集地,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裡的數個四合院依次易主,成為了只要有錢便能居住的地方。例如離他家沒多遠的5號院,就是戲曲界四大名旦之首梅大家的居所。
相比左鄰右舍的奢華,沈君顧的家裡雜草叢生,除了他常居住的那個廂房之外,其餘的房間全部都是蛛網滿布,灰塵遍地。
沈君顧平日里都懶得看上兩眼的,但今日清晨開始,他就在院中四處走動,四處查看。
這個院子是沈家從祖上傳下來的,當年也曾經人聲鼎沸闔家歡樂過,但傳到他父親沈聰手中的時候,就只剩下他們一家四口了。時局不穩,他們維持這間宅院的開支都十分不易,再加上父親痴迷古董的性子,最後用這間宅院換了一個雍正款粉彩花鳥紋鈴鐺杯,一家人只能蝸居一處陋室。而從那時候起,母親的臉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笑容。
童年的那些事,宛如隔世。
沈君顧在父親死後,便努力攢錢,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院子買了回來。
可是卻已經物是人非。如今住在這裡,他還能清楚地回憶起他被父親拘著在書房看書,而哥哥則在院子里抓了蜻蜓偷偷從窗戶遞進來給他玩耍的情景。還有母親經常喜歡坐在葡萄藤下給他們縫補衣衫,而如今那棵古老的葡萄藤卻早已只剩砍伐之後的木樁。
沈君顧一邊感慨,一邊收拾著東西。其實他家裡也沒有什麼可以收拾的,當年一貧如洗,之後他把宅院重新買回來之後也沒有修整,多處房間都是荒廢的。
亂世黃金,盛世古董。
沈君顧少時因為缺錢而導致家破人亡,所以吝嗇已經成了他骨子裡的習慣。他盡一切可能去攢錢,只有錢財傍身,才能給他帶來一絲安全感。不過他這麼幾年的積蓄也不過是薄薄兩塊金錠,貼身就能放著了。
還有一個錢匣子裝著的是大洋,沈君顧把昨天賺的五塊大洋放在了裡面,聽到銀幣撞擊的叮噹聲,他笑著眯起了眼睛。
眼鏡片上粘上了之前收拾房間時飄起的灰塵,沈君顧掏出麂皮眼鏡布擦了擦,重新戴上之後又端詳了一會兒錢匣子,這才繼續收拾其他東西。
推開書架,露出後面的一扇暗門,沈君顧從裡面拿出一個楠木盒子,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色。他把這個楠木盒子抱到了桌子上,在陽光下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件都拿出來。
盒子裡面的東西雜七雜八,有小孩子玩的陀螺、幾處磨損針腳卻十分細膩的布老虎、幾顆玲瓏剔透的玻璃珠子,還有一副小孩子戴的水晶眼鏡。鏡片已經碎了一半,玳瑁眼鏡腿也斷了一支,但卻擦得乾乾淨淨,一看就是精心保養的。
沈君顧一件一件地拿起,用軟布擦拭乾凈,神情溫柔。
事實上,他在小的時候,一點都不理解為何父親會痴迷於古董。
那些名人書寫製作的字畫,那些名人用過的器具,那些精心雕琢的玉石,那些器型優美的瓷器……沈君顧不是不能領略到其中蘊含的文化和歷史。
他覺得,古董是一種承載著回憶的珍寶,所以那些國寶才是一個國家不能損失的財產。
而這些小物件,就是承載了他所有回憶的古董。對別人來說一文不值,可對於他來說,都是千金不換的無價之寶。
把木盒裡的東西都一件件拿出來之後,在木盒底端就只剩下了一個綢布包。
沈君顧盯著看了許久,才雙手把那個布包捧了出來,慢慢地放在桌上展開。
五個碎瓷片靜靜地躺在寶藍色的綢布上,沈君顧的表情也不如之前那般輕鬆,一雙眼眸中盛滿了悔恨之意。他把碎瓷片拼好,一個粉彩花鳥紋鈴鐺杯便出現在面前,杯底的款式正是「大清雍正年制」六個字。
沈君顧在屋中一坐就是一上午,等陽光照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才從回憶中驚醒。他把鈴鐺杯的碎瓷片重新用綢布包好,桌上的其他物件也放回了木盒之中,然後抱著這個楠木盒子走到後院,選了一棵梨樹的下面,抄著鐵鍬挖了一個深坑,把這個楠木盒子好好地埋了進去。
這次離京,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歸來,也不知道是否還能歸來。
做好這一切之後,沈君顧也不嫌天氣冷,坐在後院的石椅上發起呆來。直到前院傳來了砰砰的敲門聲,他才回過神。站起身時一個踉蹌,原來腿腳都凍麻了。
沈君顧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院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一位帶著鴨舌帽的青年,看起來有二十五六歲,長得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左臉頰上還有一道寸長的刀疤,看起來就讓人退避三舍。那青年見門開了,就忍不住嚷嚷道:「怎麼這麼久才來開門?不是你叫我來的嗎?咦?你的腿怎麼了?」
「沒事,凍麻了,進屋就好了。」沈君顧跺了跺腿,一臉期冀地看向那刀疤青年,「可有消息?」
「還沒有。」刀疤青年搖了搖頭,顯然跟沈君顧很是熟昵,單手扶著他往裡走。
沈君顧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失望。
這刀疤青年叫鄭鳴,是紅幫的一員,在別人眼中就是混跡市井收保護費的小混混。沈君顧在幾年前認識了他,這次便托他打聽一件事。
兩人進了屋,因為沒有燒火盆,屋裡也很冷,沈君顧蓋上毯子緩了一陣才重新感覺到雙腿有知覺。
「君顧,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你大哥賣身的那家人,沒多久就把你大哥轉手賣了另外一家。這年頭時局這麼亂,對方也記不得那家的姓氏和地址,線索就這麼斷了。」鄭鳴把火盆點了起來,用鐵釺子撥弄著木炭,才感覺暖和了一些。
沈君顧嘆了口氣,他大哥離家的時候,他才九歲。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就算他哥站在他面前,恐怕他都認不出來。更遑論賣身為仆之後,連名字都會更改。
沒有名字和姓氏,沒有信物憑證,他這輩子,都找不回大哥了嗎?
他大哥比他大三歲,離開家的時候十二歲,已經記事了。沈君顧攢足了錢買回這個宅院,就是為了大哥有一天能夠找回來。又或者有了大哥的消息,他好用攢的積蓄給大哥贖身。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他大哥卻一直沒有音訊。
沈君顧不得不承認,大哥肯定是恨他,恨這個家,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只要一想到有這個可能,沈君顧就覺得如墜冰窖。
不,一定是有什麼原因,他不能放棄希望。沈君顧深吸了幾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一絲異樣,溫言道:「鄭哥,我要離開北平了,能不能拜託你幫我照顧這個院子?」
「你也要南下?」鄭鳴倏然抬起頭,臉上的刀疤因為他的表情而顯得越發猙獰了起來,不過旋即又變回了原樣,「算了,你南下也好,這北平眼看著就不太平了。」
「鄭哥,你帶著兄弟來我這裡住吧。幫我照看一下房子,若是我大哥找回來,就跟他說我去南京了。」沈君顧並沒有說得太清楚,故宮南遷的事情,整個北平都鬧得沸沸揚揚,他也知道要謹言慎行。況且他也不知道故宮南遷會遷到哪裡,只能約莫說一個城市。實際上,這世道很快就會亂起來了,沈君顧也知道再能見到大哥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了。
鄭鳴也清楚,沈君顧讓他住在這裡,固然是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但更多的是對他的照顧。燈草衚衕屬於富人區,左鄰右舍都是高官顯貴,縱使有許多宅院都已經空了下來,但若是有什麼事情發生,這裡也遠比外城安全百倍。
從小就經歷過人情冷暖的鄭鳴也不跟沈君顧講虛的,點了點頭應允了下來,「我會繼續幫你留意沈大哥的消息。」
北平政務院監察院
顧淵大步走進辦公室,身上自帶的煞氣簡直讓辦公室內的所有人噤若寒蟬,直到他走進最裡面的私人辦公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之後,其他人才重新記得呼吸。
最近因為時局危機,監察院與其他部門交涉就更加充滿了火藥味,被稱為「監察院之狼」的顧淵更是被架在了衝鋒陷陣的最前面,搞得顧淵每天都陰氣森森,只要一出現,方圓十米之內無人敢出聲。
而且顧淵被稱之為「監察院之狼」,實際上也是一頭孤狼,沒有任何親戚朋友,讓仇恨他的人連他的弱點都找不到。
顧淵火氣十足地把身上的大衣脫掉,摔在了真皮沙發上。政務院那幫人,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麼承諾,鐵了心地想要把故宮裡的東西南遷出去。難道故宮裡面的那幫老學究們,居然開了竅?
依著顧淵的想法,那些足以讓人失去理智的古董,賣了換錢買飛機大炮才是正確的選擇,留著簡直就是浪費人力物力。
所以他暗中資助胡以歸,讓後者在各種報紙上發表評論,實際上也是給政務院施加壓力。只是沒想到,居然前功盡棄。
不過,就算是離開北平,也不代表那些古董就安全了。
想到自己私下賣出去的那些消息,顧淵眯了眯他那雙宛如鷹隼的利眸,笑得一臉邪氣,窩火的心情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他坐在辦公桌前,在他右手邊那摞待批文件裡面翻出一個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文件夾。
顧淵立刻翻開來,裡面記錄的是一個名叫沈君顧的男子這一周以來的行動。
其實整頁紙也就是短短的幾段字,但平常一目十行的顧淵卻看了很久,本來陰鬱的表情也變得溫柔了起來。
「弟弟,乖乖的就好,千萬不要去趟那渾水……」
故宮西三所的院子里,一群烏鴉站在只剩下光禿禿枝幹的果樹上,時不時左顧右盼地盯著喂它們穀米的人有沒有出來。而有那麼兩三隻野貓,正靜悄悄地抬頭看著這些烏鴉,其中一隻全身墨黑的,正企圖發起幾百次失敗後的再一次攻擊,嘗試著捕捉一隻烏鴉嘗嘗鮮。
押運官到任,讓故宮裡面的人心浮動了些許,但方長官說了南遷的日期估計要等到年後了,並且不可能一次就全部運走,至少要分五次。所以西三所的修繕室都紛紛重新開工,恢復了日常的工作。
冬日的陽光灑進補書室內,被窗欞割裂成一塊一塊,可以看得到浮塵在光影中起舞。
夏葵坐在工作台前,檯子上堆著的都是一摞摞等待修補的古書。根據蟲蛀鼠咬、發霉腐爛、水濕焦脆、臟污泥垢等損壞原因分出書堆,隨後分別再根據具體情況,用補書法、托裱法、水洗法、去污法等方法分別處理。
修補古書雖然看似簡單,但門道眾多。這些方法年代久遠,甚至還分門別派。有蜀派的「借屍還魂」、京派的「珠聯璧合」、津派的「千波刀」、楊派蘇派的「浴火重生」等等傳奇手法,只是大部分都已經失傳,夏葵僅能從長輩的口口相傳中聽到些許神乎其技的手段。
隔壁木工室又傳來了有節奏的擊打聲,應該是在翻新舊桌椅。夏葵已經聽慣了這種聲音,充耳不聞地埋頭工作。
在把一冊古書的所有書頁都修補一新之後,她便開始裝訂成冊。
折葉、襯紙、撞書背、錘平、齊欄、壓實、釘紙捻、裁齊、銼平、包書角、裝書皮、錐眼、訂線、貼書籤……
夏葵的雙手修長白皙,熟練的動作就像是有一種獨特的韻律,一頁頁書紙慢慢地就在她的指間變成了一本嶄新的書冊。她把這本書和其餘修補好的古籍放在一起,把放歪的地方一絲不苟地整理整齊了,這才捧著茶缸喝了一口涼茶,頗有滿足感地眯了眯雙眼。
此時,院門外的烏鴉又呱呱地叫了起來,紛飛聲此起彼伏,一定是外面的小黑抓烏鴉再次失敗了吧。夏葵嘆了口氣,從飯盒裡翻出中午特意給貓咪們留的魚頭,倒在盤子里給它們拿了出去。
從牆頭躥出好幾個小身影,黑色的一馬當先,第一個來到夏葵腳邊各種蹭,引得後者愛憐地撫摸。
如同往日的下午一般,餵過了野貓,夏葵打算繼續回補書室工作。可是外院忽然傳來了馬蹄聲和車輪滾過青磚的軲轆聲,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好像是有外人來了。
夏葵並不是愛湊熱鬧的性子,以為是那個方長官又過來了,便避進了屋裡。雖然那個方長官長得一表人才玉樹臨風,但夏葵總覺得對方周身一股肅殺之氣,並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再者她完全沒有看到那個方長官對古董有任何珍惜愛護之意,相信她爹也發覺了,才對他有防備之心,還叮囑她少與其碰面。
回到工作台前面,夏葵又拿了一本古書開始修補,她一進入工作狀態就渾然忘我,這也是因為隔壁木工室經常有噪音而被迫練出來的。
這本古書臟污的地方並不多,夏葵用毛質的軟排筆慢慢地刷去污斑的浮土和泥跡,再用小刀刮掉臟污部分,選了與書紙相近的宣紙,又用精面調了漿糊,把剪裁大小正好的宣紙貼了上去。
等夏葵修補好這本古籍之後,剛想抬頭活動活動有些僵硬的脖頸,就看到工作台的另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一個人。
她茫然地睜大杏目,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坐在那裡正悠閑地翻著書的年輕男子。
「君……君顧?」夏葵遲疑地喚道,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沈君顧把書卷放下,發現夏葵的眼睛都直了,便好笑地在她面前揮了揮手,「怎麼?補書補傻了?」
夏葵伸手毫不客氣地掐了一下沈君顧的臉,後者丰神俊朗的形象立刻崩壞,齜牙咧嘴地叫喚著。
會痛,那就不是夢。夏葵立刻翻臉,拿起工作台上的尺子就揮了過去。「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不知道我爹為了你白了多少頭髮嗎?!」
沈君顧哎呦哎呦地躲避著,心想這青梅剛剛分明一副純潔的白蓮花樣,結果居然是幻象,骨子裡還是那個小心眼的葵花籽。
兩人在補書室內一陣嬉鬧,扒在窗子下偷看的一排年輕人心都碎了。
夏葵在他們心中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夏葵對待他們都是一視同仁的溫柔客氣,又怎麼可能像對沈君顧這樣肆無忌憚地親近。
「這沈君顧,是何方神聖?」王景初咬著大拇指,恨恨地低聲問道。
「是以前和小葵一起長大的,比我們兄弟在的還早。」孟慎行眯著雙眼,不爽地嘟囔著。在他旁邊,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哥哥孟謹言,沉默地點了點頭。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膀大腰圓的章武捏著嗓子,念出來的詩詞像是浸著醋,讓人幾里外都能聞到酸味。
岳霆走進西三所的時候,就看到四個年輕人撅著屁股扒在窗根底下偷窺。他也知道夏葵肯定在補書室,對這個場面也完全不意外。只是靈敏的耳朵里聽到了補書室內的說笑聲,有夏葵的聲音,而另外一個聲音卻是屬於一位男子。
經過訓練的腦海里立刻挑出了這個聲音的樣本,岳霆皺了皺眉,走過去把孟慎行提溜了起來,拽著他到了院門口,低聲問他道:「沈君顧怎麼在這裡?」
孟慎行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並不介意岳霆的粗魯。事實上,岳霆雖然在古董知識上並不專精,但為人處世上要高出他們這些只會悶頭做學問的人一大截,早就在暗地裡收復了他們這些年輕人的心。孟慎行也沒留意為何只來故宮兩年多的岳霆會光憑聲音就認出了沈君顧,低氣壓地解釋道:「那姓沈的下午就過來了,用馬車拉來了幾個箱子,裡面的都是前些年從皇宮裡外流出去的古董。傅叔他們可高興了,正在辦公室那邊鑒定呢!」
岳霆疑惑地挑了挑眉,他之前可是去找那小子談話了啊!也沒見他有半點動搖,反而打太極含糊了過去。怎麼今個兒就這麼主動地回來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且最近盯梢沈君顧的線人有回報,說除了他們這一伙人之外,還有另外的勢力在調查跟蹤沈君顧,只是做得並不隱蔽,一下子就被他們發現了。岳霆剛剛外出就是處理這件事,把那個跟蹤沈君顧的人誤導引開了。
孟慎行還在繼續八卦著:「聽他說是看到報紙上的那些報道,擔憂故宮的處境,覺得要盡一份心力,所以便回來幫忙了。」
岳霆把懷疑藏在心底,目光爍爍地透過窗欞看向屋內。這沈君顧回來是好事,管他還抱著什麼目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有他在,那小子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補書室內,感覺到岳霆灼人目光的沈君顧打了個冷戰,卻不敢回頭去看。
這些年來,他也鑒定了許多古董,其中有些真品就是從宮中流出來的。如果賣家談得攏,能夠回購的話,他都忍不住在可能的基礎上,把這些古董買了回來。有些實在賣家不肯割愛,或者他財力有限的,就只能釋然。反正盡過力,也不能強求。
剛剛他把這些古董都交給傅同禮的時候,面對後者臉上複雜的表情,只能用來找夏葵的這個借口落荒而逃。
這也是他越來越不肯回故宮的原因之一。
雖然他不認同父親,但兜兜轉轉,他還是在做父親做過的事情,又回到了父親所待過的地方。
在骨子裡,他們還真的是一對親父子呢……